Loncelot-

【Elsanna】片刻永恆

邏輯紊亂、文筆下線、一日速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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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勞煩指點  歡迎捉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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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我第一次見她,是在一個春風不媚的午後。

 

      彼時我方年滿二十,經父親輾轉介紹,來到這兒作為義工幫她的忙。她是我的遠房表親,或是堂親之類的?逢年過節的時候,不遠不近的親戚們齊聚一堂,也從來只是聽長輩們提過一嘴——「艾莎她今年也不回來嗎?」、「是呀,在大城市一個人打拼呢,忙得很!」云云,再無後話。所以,對於這個傳說中似有若無的親人,直到今天才是初次見面。

 

      聽說她近年終於定了下來,幾乎掏光了所有積蓄建了一所幼兒園——還是大事小事都由自己經手操辦的那種,聞者不由嘖嘖稱奇。這年頭,「大齡單身女性」雖已不是什麼稀罕事,但大家都訝於其雷厲風行的果斷與決心;她說一不二地,在三姑六婆來不及勸阻之前就已先斬後奏、迅速取得了建築許可,在眾人一片唉聲嘆氣中把紅磚綠瓦築成了笑語歡聲。

 

      私立學校,卻校風廉儉;張弛有度,而聲名遠揚。雖然只是一所幼兒園,但其優質的師資與得當的發展予大眾紛紛留下一致好評的印象,可謂是近年來教育界名聲鵲起的一顆冉冉新星。

 

      有如此的聲望,恰好自己修讀的是幼教專業,剛巧又在本市,離自己現正就讀的大學不遠也不近,這一舉多得的美事,父親不假思索便說通了人情,安排我前去取經。

 

      畢竟從小就聽到大的人物,下意識地以為她該是年過而立的……婦女?卻不曾想,映入眼簾的竟是這樣一位妙齡女子——微燥的院裏園間,她風姿綽約的身影交疊於重重花紅柳綠之中,半遮半掩猶蒙上一層迷離優雅的輕紗;陽光梭巡予她的髮絲、指尖,並不張揚卻又恰到好處地點綴出她聖潔無垢的美。

 

      她與先前設想的完全不同,甚至絲毫沒有重疊之處……我一時之間忘記了反應,只是瞠目結舌地兀自愣在一旁,像被施了定身咒術一般釘在原地,滑稽極了。

 

      她似是察覺到了有人的到來,若有所感地回過頭來——於是我見到了這輩子最難以忘懷的臉。

 

      她的美……她的瑰麗、她的純淨、她的光華,我不知該如何遣詞作句、才得以堆砌她萬分之一的精雕細琢,更不知該如何描繪她渾然天成的天眷恩賜。

 

      對上了視線——望著我不停翕張卻吐不出任何字句的嘴,她似乎被我失靈的遲緩給逗笑了,露出了令我想要感激涕零、感恩上帝的完美笑容:

 

      「嗨,你好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啊……妳,妳好!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嗯……我想,你一定就是奧洛夫了,對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是、是的。沒錯!」

 

      天吶,連我都要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結巴給絆倒了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噗嗤……不必那麼緊張,奧洛夫。畢竟我可不是什麼冰雪女王,一言不合就會把你凍住,對吧?」

 

      她朝我頑皮地眨了眨眼。

 

      在她輕柔鬆軟的調笑之下,我才漸漸甦醒過來,恢復了平日裡機靈健談的樣子:

 

      「對呀,是的。請問您是怎麼知道的呢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你的父親已經給我看過了你的照片。不過,本人看上去,倒是比照片可愛多了呢。」此時,她已放下手中的灌木鉗,逆著光向我踱步而來:「還有,對我不必用敬稱,叫我『艾莎』就可以了。我想,我們應該也差不了幾歲吧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很高興見到你,奧洛夫。希望我們合作愉快。」

 

      頃刻,她在我身前站定,向我友好地伸出她白皙而又精緻的右手。遠距離地觀賞,她的美張揚而耀眼,而這麼近距離地觀察,似光環斂去之後有種天使墜入凡間的、切實的美感,溫婉而悠揚,令人心生繾綣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想,我非常確信,我們今後一定會相處得非常愉快。

 

      於是,我也上前半步,輕輕握住了那朵柔荑:

 

      「合作愉快,艾莎。」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在那之後,我才意識到,那可能是我認識艾莎以來,她說過的話最多的一次。平日裡,她總是沈默寡言,似乎冷漠疏離、與世界隔著一層屏障的樣子才是她慣有的姿態。

 

      初次見面時,為了安撫我的不安,她習慣性地主動介紹自己、引導話題,試圖以「狀似熟稔的熱絡」來撫平我的猶疑。而隨著日漸相處起來,才發覺,她是個越熟悉卻越冰冷、越靠近卻越疏離的人。對著陌生的人,她可以擺出一副客套官方的樣子,體面周全而又妥貼地容忍你,順從你,忍讓你,那是出於她良好的教養與禮儀;可若你想要在她的生活裡更進一步,再試圖挖掘出她更為真實、潛在的一面,她驟然不溫不火的周旋與委婉便又會使你不禁躊躇、卻步。

 

      似乎沒有什麼能勾起她真正的自我。

 

      縱使一起工作以來也數月有餘了,也許也是看在親戚的份上,她對我平日亦諸多照拂,可初次見面時那種直達眼底的微笑,卻鮮少再現了。

 

      她真心實意地愛著那些孩子們。我看得出來。不然也不會每件事都親力親為,恪盡職守到如此程度。她身為園長,大可派下分工後撒手不管、揚長而去,可是卻在事務繁多的自顧不暇下、仍每日都抽出時間和孩子們相處,還保持著每週固定頻率的親自授課,可謂嘔心瀝血、兢兢業業。

 

      和孩子們在一起時,她無疑是最溫柔、也最動人的。在那個時候,她彷彿才能卸下一身的防備,甚至是整日的疲憊,回歸到最純粹、赤裸的自我。

 

      可是,我總是覺得……她像是缺了什麼似的。

 

      怎麼說呢,不是生理意義上的殘缺——當然,艾莎不僅四肢健全得很,肢體和體態還遠優於常人——是指,心理的空缺。

 

      她的心靈,似乎並不完整。

 

      反而是零碎的、空洞的;總有哪處的圓缺,等著什麼來縫補或是癒合。

 

      似是失去了對於什麼的期望,又似從未熄滅那份希冀與等待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由衷希望,在離開以前,能看到一個完整的她——哪怕片刻也好——我如此祈禱著。

 

      她還沒有迎來最全然的幸福——可她值得。

 

      所以我和她,會一直一起默默等待著。


 

      ……

 

 

      直到我迎來在這幫工的週年之際,我隱隱有種預感,也確實看見了——艾莎的波瀾不驚,漸漸失去了平衡。

 

     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「太陽」,也是第一次看到……艾莎心底的那口古井,泛起了漣漪。


 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,你那邊可以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可以,我這邊搞定了!艾莎妳那邊還需要幫忙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好,那你幫我遞一下氣球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最近園裡正在籌劃一年一度的畢業典禮,為了慶祝各位小朋友順利結業,園裡張燈結彩,家長們也將歡聚一堂,好不熱鬧。

 

      正式典禮那天,艾莎特地盛裝打扮了一番。雖平時艾莎的著裝就已足夠典雅莊重,但今天的艾莎除了這些官方必要的束縛之外,似乎還有一些……格外的……拘謹?

 

      未來得及細細揣摩其中深意,我便被喬治牽著手拖向別處,和孩子們一齊參與遊戲了。

 

      孩子們過於熱情,我實在有些招架不住……尤其是,他們竟不知何時在私底下討論過、甚至達成了共識,給我起了個與我本人極為不搭邊、甚至可以說是風格迥異的暱稱——「雪寶」?好吧,緣由竟然還是,這出自於先前艾莎給他們展示過的、她先前去挪威旅遊時堆的雪人的一張照片——小朋友們竟異口同聲、齊刷刷地說:「奧洛夫就是雪寶!雪寶就是奧洛夫!」

 

      什麼嘛——簡直有毀我的一世英名!

 

      算了算了……不和他們計較。話說回來,不知道艾莎現在應付得過來嗎?

 

      大致掃了一眼周圍稀稀鬆鬆散開的人群,紛亂的同時卻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各自的項目,看來主會場這邊大抵是不需要操心了。

 

      於是我有意識地在四散的角落裡尋找著艾莎的身影,在歷來皆敏銳地捕捉到那抹淡金之前,竟意外地先著眼於那抹嬌豔欲滴的紅——咦?這是……放大版的安妮?

 

      噢,不對,那小傢伙在她手裡牽著呢。那麽,那抹高聳的、艷得與她別無二致的紅、宛如復刻版安妮的大安妮,應該就是……

 

      我快步上前。可沒想都行至艾莎身後了,她仍未發覺我的靠近。怎麼回事,艾莎的感應雷達失靈了?

 

      有些鬱結地糾結著,不知是否該出聲打斷她們之間的談話,但還好,安妮寶貝及時發現了我並嚎了出聲——

 

      「噢!媽咪——快看!雪寶來了!」

 

      好的,謝謝寶貝給我補刀。

 

       適時,艾莎才恍然回身發現了我,眼底竟莫名染上一絲失措;見到是我,才收起那細不可察的慌亂,對我抱以輕柔的頷首一笑。

 

      「甜心……不是和妳說過了,這麼稱呼會不太禮貌嗎?要乖乖喊『奧洛夫老師』噢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大安妮」聞言愣了一會,反應過來後隨即對「小安妮」開啟了諄諄教誨模式。

 

      不過,看那小傢伙耷拉著腦袋、有些喪氣的樣子,我又有些於心不忍了起來……

 

      「沒關係,大家都喜歡這麼稱呼我,我也覺得挺親切的。想怎麼稱呼都可以噢,安妮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忍下心底對這個名字的吐槽,我決心要像艾莎一樣做到喜怒不形於色,於是違心地向那朵即將枯萎的花安慰起來。

 

      果不其然,話音一落,她便盛開兩眼放光的腦袋,雀躍地掙脫媽媽的手向我蹦蹦跳跳地跑來討抱。

 

      「雪寶最好啦!我愛雪寶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看著這孩子嘰嘰喳喳地上蹦下跳,艾莎不禁也跟著一起喜笑顏開。

 

      咦——奇怪?難得見她由內而外都散發著溫婉愉悅的樣子——雖然平日裡早就看出來,她格外地寵這孩子沒錯……

 

      「不好意思,我家孩子給您添麻煩了。您好,我是安妮的母親,我叫安娜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對面那位「大安妮」——噢不對,是安娜——適時出聲,打斷了我的思緒。我趕忙伸手向前,客氣地回以一笑:

 

      「哪裡哪裡,是我們感謝您放心地將她托付給我們才是。安妮一直都很乖巧懂事,不會麻煩。還有,叫我『奧洛夫』就好了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嘴上顧著絮絮叨叨地說話,我並無覺察到和安娜的握手已持續了太久。直到一旁艾莎的眼刀已然有如實質地投射在我身上……我頓覺鋒芒在背,趕緊觸電般縮回了手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安娜女士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——是『安娜』啦,這麼稱呼,不會顯得我太老了麽?艾莎園長~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好吧……好的,安娜。請問您先生今日沒有到場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似乎是很高興她這麼稱呼,安娜滿意地點了點頭,隨即接道:

 

      「他剛才說去找停車位了,這會兒應該快到了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艾莎表示了然地頷首,並無過多言語。

 

      也許只是園長程式化地了解每個家庭的出席人數,但我不知為何卻從艾莎眼底捕捉到了那抹漸漸隨之黯淡的光亮。

 

      ……不對勁。艾莎她,有些失常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愈發強烈,不知是好是壞,但我卻隱隱期待著這份期望被證實,或推翻。

 

      一時之間,誰也沒有再開啟下個話題。

 

      隨著氣氛漸漸冷卻,小安妮恰巧在這時二度出擊——

 

      「媽咪妳看!是爸比耶!」

 

      話音未落,我們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安妮手指著的方向擲去,不出意外地看見了一位身材高大壯碩的男子向我們靠近。

 

      隨著他愈發行近,安妮迫不及待地奔跑相迎,安娜也眼角帶笑地回首注視——我忽然感知到,身邊艾莎的身子在剎那繃緊,就連面部表情也略為僵硬起來。

 

      什麼!難道——他就是艾莎心底的那個秘密?

 

      我彷彿得知了什麼驚天要聞,在瞳孔縮緊的下一秒突然意識到這還是在正主面前,應該保持平靜……於是極力克制豐富的心理活動衝上眉頭,盡量保持面無表情。

 

      不過……有婦之夫,孩子還是自己的學生……這也太禁忌了吧?怪不得艾莎平日裡獨自一人時,總是顯得如此陰鬱。

 

      嗯嗯……看來以後我得旁敲側擊地開解開解艾莎,勸她放眼整片森林,不必在一顆歪脖子樹上吊死。

 

      啊——我這遠房親戚做的可真稱職啊!我不禁在心底默默給自己鼓了個掌。

 

      不過話說回來,他到底是哪路神仙?竟能勾住我艾莎女神的真心……讓我好好瞧瞧——

 

      高挺的鼻樑,端正的眉眼,蓬鬆的頭髮……好吧,看上去還挺不拘小節。艾莎原來喜歡這種類型的?等等,他身上是什麼味道……

 

      「爸比爸比,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、我最喜歡的艾莎園長噢!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啊……是嗎,艾莎園長您好,平時我家孩子承蒙您多關照了!」

 

      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害羞等心理,男人有些促狹地雙手蹭了蹭衣角,才伸出手與艾莎相握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死死盯著她們互動的每幀每秒,恨不得定格甚至倒放每一個有可能洩露蛛絲馬跡的瞬間。

 

      「您好,克裡斯托弗先生。很高興見到您。安妮很令人省心,你們教導有方了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該不會是……兩情相悅吧?

 

      然而,我卻註意到,一旁的安娜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的客套,不禁噗嗤地笑了出來,更有些新奇又好笑地注視著這個場面,仿佛觀賞著一場即興的話劇演出。

 

      可惜安妮顯然失了耐性,扯著她爸爸的衣角嚷著要去找其他小夥伴玩兒了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好的好的,寶貝兒,我們這就去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克裡斯托弗先生顯然有些「不好意思」脫離與艾莎的對話,點頭哈腰、連聲致歉:「實在抱歉,艾莎園長,那我就帶著安妮先去那邊活動了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沒關係,玩得開心。」

 

      艾莎溫婉地回以動人一笑。

 

      什麼情況……這箭頭的指向到底是?

 

      下個瞬息,安娜嫻熟地挽上他的臂灣,湊上克裡斯托弗的臉頰給予他一個輕吻:

 

      「去吧,親愛的。我先留在這兒,和艾莎對一下待會兒上台要念的稿子,結束了就去找你們。」

 

      顯然,那個親吻非常受用,使得他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起來:

 

      「好的,親愛的。祝演講順利!」

 

      是噢……差點都忘了等下還有家長代表發言這個環節。原來安娜就是本屆的家長代表。

 

      不過,作為情敵來說的話,艾莎是不是太慷慨了一些呢?

 

      況且,眼下這對你儂我儂的愛侶實在是令人牙疼……艾莎——艾莎她果然不知何時早已撇過頭去,不動聲色地迴避了這恩愛現場。

 

      總之,看到這裡我已經推敲得十有八九了。看來,一個愛而不得的人,確實會令另一個靈魂變得孤獨而蒼老。

 

      在克裡斯托弗走後,我亦無心再駐足觀賞這場令人心碎的相處,只得將她們聊得熱絡的「表面假象」最後烙進眼裡,而後默默轉身離去。

 

      殊不知,這場我當下仍不以為然、甚至不願多看的「假象」,竟成了我此後經年來,數次憶起皆為之扼腕歎息的序幕。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在那之後,我四處兜兜轉轉,時不時和路過的家長孩子們打聲招呼或客套寒暄,心思卻無法落在實處。大抵是揭開了一直以來的困惑之後,心底終歸有些空蕩或落寞罷。不多時,廣播裡很快響起通知,宣佈文藝匯演和正式典禮即將開始,請各位進入禮堂集合。

 

      順著人群流淌,我很快和艾莎重逢了。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,她顯得有些恍惚,如同不在人間。也是……無論是誰,要讓她和情敵獨處上一會兒,定也是不太容易消化的一段體會吧。

 

      但艾莎仍是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。只是眉頭鎖得比平時更緊了,目光也愈發低沉深邃,似猶有未解的陰鬱。

 

      我心裡不是滋味,卻也知這不是個挑起話頭的好時機,便閉起嘴靜靜地立在她身側。

 

      不久,主持人登台控場,整個典禮隨著流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,艾莎的視線也緊緊追隨台上的人員一舉一動,時不時喊來主任傾身叮囑著什麼,一手端著文件夾,一手抓著筆在紙面上塗塗改改。

 

      她又回到那個雷厲風行、刀槍不入的艾莎了。

 

      我傾慕於這樣的她,強大得令人心安;卻又在窺探到她的軟肋之後,不由得心生懼意、感到害怕了起來——這般看似無堅不摧的人兒,若是受了傷,定也是比別人更脆弱、更無助、更難以自愈的。

 

      明知是那樣的毫無結果,卻仍舊放任自己去期待、去試探、去退縮……

 

      她一定愛極了「他」。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「這個節目完結之後,接下來便是家長代表致辭;安妮的家長——安娜女士,已經在後台候場了。最後是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一旁的校務主任仍在孜孜不倦地核實著典禮進程,而我早已無心裝載,心思如同被小朋友緊攥著的衣角似的,蕩呀蕩呀,不知到了何處悠揚。

 

      就在我心思高懸雲端之時,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將我狠狠砸回現實——更不曾想,亦將我剛一錘定音、自鳴得意的「推理」擊得粉碎。

 

      「砰——」得一聲,由舞台後方傳來的,似是什麼熔斷的聲音。

 

      霎時,世界陷入天昏地暗。

 

      而向我撲來的孩子由一個變成了三兩個,儼然還有逐漸上升的趨勢;孩子們倉皇地扯著我的手臂或衣袖,令原本就漆黑的世界天旋地轉起來。

 

      「老師——老師!這是怎麼了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雪寶——怎麼那麼黑!我好害怕呀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嗚……雪寶!我的爸爸媽媽不見了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我醒神——停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當機立斷,我迅速蹲下身,張開手臂攔住已然向我靠攏的孩子們,輕輕拍打他們的背以示我的存在及可靠,試圖安撫他們瀕臨崩潰的情緒。

 

      「沒關係,雪寶在這兒呢,你們不會有事的!這只是停電了,很快會過的,別擔心!來,先抓住我,不要亂跑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下意識地先著手於身旁的騷動,好一會兒才恢復思緒清明,隨即探尋艾莎所在的方向——

 

      「樂佩,妳立刻去控制室看看是否電箱出了什麼故障,去的路上打電話聯絡技工,麻煩他現在過來一趟。」

 

      理清形勢後迅速分析實情並提出解決方案,仍是那副冷靜理智的做派,不愧是艾莎。

 

      接下來,她應該也會過來和我一起先穩定下孩子們的情緒才是……

 

      咦。她怎麼沒聲了?

 

      身旁仍是孩子們不安躁動的哭鬧聲,令我耳畔嗡鳴,不由得脫口喊她:

 

    「艾莎——」

 

      身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,除了視覺被蒙蔽以外,其餘感官都異常敏感;我不知她是否有看見我,但我肯定她確切地聽見了我。

 

      可是,我仍舊沒有收到她的回應。

 

      她在猶豫什麼?

 

      「艾莎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我不由得再喚出聲,欲展述更多的頃刻,她卻早一步地截住了我——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。我……我可以麻煩你,照看好孩子們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這種時候,我原本應當開口請求她留下來主持大局,畢竟她才是一園之長;沒了她,大家就似群龍無首,失去了主心骨,只得無頭蒼蠅似的亂轉。

 

      在這種——她分明比我更清楚自我的職責與意義為何的關頭,在這麼一個比我更懂得權衡利弊、斟酌損益的人面前,我竟第一次,想要質疑她的決定。

 

      為什麼……有什麼,在這個當下——有什麼她非走不可的理由呢?

 

      我開始動搖。身旁的孩子們哭嚷愈烈,使我有些頭皮發麻、更加惶恐;我想要出聲詢問,可是我看不見她的眼神。我知道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逃避自我責任的人,可是……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——拜託了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她似無聲地對我妥協。可我從她顫抖的聲線裡,卻聽出了無比堅定的不容置疑——

 

      「……她怕黑。」

 

      這一刻,先前所有的念頭和猜測都變得搖搖欲墜;會有誰,令她不惜在這樣的節點拋下作為園長的身份、置一堆孩子們於不顧、讓她曝露出最直接、強烈的私慾?

 

      是那個男人嗎?也許不是的……

 

      但我非常確認,我的心,永遠是向著艾莎的。於是我回以篤定的點頭,也不論她在黑暗中是否能看見:

 

      「好。」

 

      隨後,就是她刻不容緩而略顯倉促的、漸行漸遠的腳步聲。

 

      無法追隨。

 

      無聲歎氣。繼而回過身,開始了安撫群眾的控場工作。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良久——久得我都快忘卻了艾莎為了某人而倉皇離去這回事;又仿若片刻——短暫到我和孩子們只是圍繞著燭光,共唱了一兩首歌,便恢復了光亮。

 

      下一瞬,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歡呼雀躍,四散開來高喊萬歲——於是蹦蹦跳跳、歡快地各自奔向家長的懷抱。

 

      見狀,我不由得也鬆了一口氣。

 

      下意識地往舞台方向尋去——那似乎是艾莎離開的方向,我細細搜索著每個角落,試圖找到與她符合的輪廓。

 

      等等,什麼?那是——

 

      我得願所償地捕捉到艾莎的身影,卻是……和另一抹色彩交織在一起。

 

      我隱約間看到,她似乎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,一手撫上她那抹嬌艷的紅,另一隻手則與她扣在一起。

 

      但下一秒,她們像方才醒悟過來,迅速鬆開了彼此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看見她略顯慌亂地又是打理頭髮,又是向她哈腰致謝;卻錯過了艾莎注視她的頭頂時,那抹驚艷的神色。

 

      可我看到了。

 

      而我從未見過那樣的艾莎——

 

      那樣的笑容——

 

      就像是,被完整地,拼湊了起來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想……我得到了答案。

 

      她的心事,從來都不是他——是她。

 

      原來她才是她滿心滿眼的那個人。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再度與艾莎匯合,已經是典禮接近尾聲的時候。

 

      孩子們被家長牽領著陸續離去,期間還不乏少數特意繞到我和艾莎面前,畢恭畢敬地喊上一句:

 

      「園長再見!雪寶再見!」

 

      好吧,我習慣了。

 

      艾莎笑容明媚地和他們招手致意,或是上前同家長再次握手以表謝意,我在一旁看著,了然且欣慰地望向她此刻直通心底的笑靨,我也由衷感到幸福。

 

      直到安娜一家行近。

 

      「艾莎園長~我們要走啦!」

 

      安妮小寶貝仍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,似乎絲毫沒有被方才的意外影響,還牽著爸爸的手晃晃悠悠的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好的,寶貝兒。」

 

      艾莎笑語盈盈。

 

      「艾莎園長會記住安妮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當然會的呀。以後安妮也可以經常回來玩的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唔……可是,如果安妮去了很遠的地方,艾莎園長也會想念安妮嗎?」

 

      什麼……很遠的地方?

 

      我在旁突然聽得一頭霧水,下意識瞥向艾莎,發覺她亦是和我一般有些呆愣,不知如何接話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啊……這個,安妮還沒有告訴園長吧?」克裡斯托弗先生在一邊適時接話,繼而補充道:「我們一家決定去美國生活了。」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什麼?

 

      這意味著……

 

      我有些不敢再看艾莎的表情,我生怕碰碎那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完整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看向安娜。她並沒有多餘的神情,只是牽過安妮的手,俯下身替她輕巧地將鬢邊散亂的碎髮挽至耳後,柔柔地注視著她。

 

      艾莎遲遲沒有開口。我卻忍不住先問:「什麼時候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很快了,暑假就搬。想要盡快去那邊給安妮找好學校,安定下來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克裡斯托弗微笑著答復我。

 

      我不知作何反應,只得木訥地點點頭。

 

      「什麼時候……」艾莎終於出聲,喉間傳出的沙澀令我都於心不忍,我不禁低眉斂首,別過頭去。

 

      「什麼時候的事——」

 

      「今年初春。」

 

      似是一早就預料到她會這麼問,安娜趕在丈夫開口之前便搶答了。只是,我偷偷瞥向她們兩人,她們仍是一個眼神都沒有交換給彼此。

 

      「是嗎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艾莎突然之間笑了。

 

      「……挺好的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在這一頃刻,我聽見,有什麼東西,碎了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嗯,是挺好的。」安娜直起身,對我們回以粲然一笑:

 

      「一直以來,有勞艾莎園長照拂了。」

 

      我以為我方才尋得了珍寶,卻不曾想,它的破碎,亦是來得如此輕易。

 

      這份完整,僅是片刻。

 

      我似乎看見了暗流洶湧間的滔天巨浪,快要將她吞噬殆盡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我感到了她將近溺亡的窒息。似身處茫茫大海的風暴與渦旋之中,卻找尋不到得以自救的浮木;她明知將會葬身於這片海,卻仍不忍抽離這場風浪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「哪裡,您客氣了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她儼然褪去全然赤裸的樣子,又再次築起了重重圍墻,將自己狠狠包裹。

 

      寧靜。前所未有的寧靜——

 

      夾雜著風中的嘶吼,雨裡的咆哮,海浪裡的喧囂。

 

      「那我們就先告辭了,艾莎園長。一直以來多謝您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安娜搭上克裡斯托弗的手臂,對我點頭致意。克裡斯托弗先生客氣地對我們鞠以微躬,牽過安妮的手,也轉身離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我只能僵硬地注視,再僵硬地回過頭去。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……你替我送送家長們吧,我留在這兒收拾一下手尾。」

 

      艾莎語氣淡淡,聽不出任何情緒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緊緊咬住那句脫口而出的拒絕,話到嘴邊兜兜轉轉,卻只剩一個蒼白無力的「好」字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知道,她無法全身而退。

 

      她不捨全身而退。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腳上似灌滿了鉛。我不知安娜是如何上一秒面色平淡地宣佈殘忍事實,下一秒又能牽著女兒的手陪她一齊手舞足蹈、嬉戲玩鬧。好似方才我看見的、光束下那緊緊相擁的兩具軀體只是空殼,那靈魂滾燙的炙熱只是虛妄,而眼下生龍活虎、朝氣蓬勃的她,才是唯一真實的安娜,其他都只是我為了給艾莎這個人添上一筆神秘而悲情的瑰麗色彩、而臆想出來的人物或情節一樣。

 

      我不明白。為何咄咄逼人的真實可以冷卻,可以用理性覆蓋,以沉默掩埋;可掏盡一切的真心卻只能永遠沸騰、赤裸而熱烈?

 

      我有些後悔識破了這樣的秘密。我寧可艾莎永遠是殘缺的、不完整的,也不要她完美、真實,而致命得易碎。

 

      沉浸在萬般思緒裡,沒有意識到大家已盡了路途,四散開去,周圍霎時只剩下我……和面前刻意停下了腳步的一人。

 

      ……是誰?

 

      抬起有些酸澀的眼,勉強支撐著自己辨識清楚這個身影輪廓——和先前,艾莎懷裡的她別無二致。

 

      是安娜。

 

      她不知何時遣走了丈夫和安妮,一言不發地佇立著,等待我的回應。

 

      誰也沒有率先出聲。然而,此刻我並不想做個體面周全的大人,忍受不了過分安靜的氛圍,於是便扯過方才最敏感、也是最近的話題輕敲出聲:

 

      「那麼……祝你們未來的生活順利,安娜女士。有空的話,可以常回來看看——那個,當然,沒空的話倒也不必,哈哈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——」

 

      「什麼……啊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……奧洛夫,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吧。」

 

      看著她驟然洩氣無力的笑,我有些不知如何接口:

 

      「是,對,可以的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,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請你盡量如實回答我,拜託了。這對我很重要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……好,您請說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你——你喜歡園長——你喜歡艾莎她、對不對?」

 

      什……什麼?

 

      我——喜歡艾莎?

 

      我的確是非常關注艾莎沒錯,但這純粹是出於對前輩的敬重,和親人的愛護;可,又是這其中的哪一點,令眼前這位雙眼有些通紅、甚至隱約泛霧,似乎不給予肯定回答她就誓不罷休的女子誤會了呢?

 

      但猛然間福至心靈地,在這一刻我卻想這麼回答她:

 

      「對,我確實喜歡她沒錯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只不過,和妳的喜歡不同罷了。

 

      可是,妳此刻眼底毫不掩飾的悲傷失意,卻和她一模一樣啊。

 

      像是從她那兒僥倖取得了天平的籌碼,心裡偏向艾莎的一端稍微平衡了回來。

 

      「這樣嗎……是啊,果然如此。」她此刻頗不淑女地吸了吸鼻子,而後又是好一陣的沉默不言。當我以為對話就此石沉大海之際,她輕不可聞的聲音又自前方七扭八拐地飄蕩而來:

 

      「那……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?哎呀,也不算是答應我啦,好像我不這麼說你就不會這麼做似的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嗯……總之就是,請你千萬,照顧好她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好好對她,好好愛她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艾莎她……值得最好的愛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可惜,每一個值得被愛的對象的值得與否,都不由得她自己掌控呢。

 

      她以較方才更堅定固執的眼神鎖住我。我知道,這回,她非等到我點頭應下不可。

 

      於是,我鄭重地向她應允。

 

      最後,目送她眼帶欣慰地離去。

 

      記憶中,那是我唯一一次為她送別;而也確確實實地,是我最後一回見她了。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結束了在幼兒園為期兩年的體驗工作之後,我也順利結束了在大學的課程。結業後的首個春節,我回到了家裡,竟意外地發現——艾莎今年也回來了!

 

      三姑六婆熱絡地對著許久不見的艾莎噓寒問暖,話題無不圍繞著她的工作或感情生活打轉。每每被問及婚姻與家庭的話題時,就連我都不禁替她捏把汗。

 

      被熱火朝天的連珠炮們集體圍攻了一晚上,艾莎實在受不住,趁亂藉著「飯後消食」的由頭跑路;我見狀也以「去便利店」為由腳底抹油——開溜!

 

      至於這年關到來,哪家便利店還有營業嘛……就等他們反應過來再說吧!哈哈!

 

      「……唉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嗯?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可算是知道,妳之前為什麼每年都不回來了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哼……也就你敢打趣我。」

 

      她對我回以輕輕一笑。仍是我記憶中分毫不差的弧度。

 

      我們倚在臨江的岸邊,晚風拂過,一時之間,誰也沒再開口,默契地享受當下片刻的安寧。

 

      其實,我時常會回想起那天。記憶裡那兩道曼麗的身軀唯一交疊的日子。我不知道在那的之後或以前,她們之間有過多少相似、相伴的歲月,遑論是否有過,我都不敢細想。我得不出答案。但僅僅是通過那刻,世界驟然漆黑一片,她們彼此之間下意識地也只想要抓住對方的手、夠到對方的暖,我就願意相信——她們有過曾經,不論是否通向未來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未曾向她提起,那日送別時,安娜向我囑託的話語。我不知道那些眷戀,對於一個註定要接受離別的人來說,是更多的不捨,還是更殘忍的牽掛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把選擇權交在她手上——只要她想知道,只要她開口問我,我就一定會告訴她。

 

      可是,她沒有過。自從那天以後,安娜這個人就像在我和她的生命中同時來了又走;不同的是,在兩人心裡留下痕跡的深淺和高低大不相同。

 

      我可以把她當做一個奢侈貪婪的過客。可她呢?她可以嗎?

 

      她究竟是真的放下了,還是習慣這樣地去愛了?

 

      像是過了許久,又似僅有一葉墜露的間隔,她的聲音由遙遠的幾年以前氤氳開來,隨著江風,漾回初遇時的園林,與光影輕巧柔美地墜落:

 

      「奧洛夫……」 

 

      「你還記得安娜嗎?就是安妮的母親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「你知道嗎……她離婚了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聽說……那是一場平靜的分離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安妮告訴我,她前幾天還打電話和我說……她現在在美國,和爸爸過得很開心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她說媽媽回國了。她說媽媽也有她思念的人——有她放不下的,和愛著安妮一樣深愛的寶貝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安妮還讓我……如果遇見她的媽媽,要告訴她,安妮也會喜歡媽媽愛的寶貝,因為安妮愛媽媽、愛安娜,也愛爸爸。」

 

      「她們都會很好……她們一定會的……」

 

      到後來,艾莎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,詞不成句,由眼下、口中、心底落下的,都是未曾向他人剖白亦不敢袒露的小心翼翼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知道我正幸運地承載著艾莎的軟肋。我感激她願意信任我,可以毫不避諱地拋下一層又一層的防備與顧慮,將數年以來獨自隱忍的不安與卑怯揭露開來,令它們得以暢快地呼吸和悲慟著。

 

      我知道她選擇了什麼。而我也順從內心的決定,決意將當初安娜的那番話回饋予她。

 

      我衷心地祝願她,能夠迎來專屬的、美滿的、幸福的結局。


 

      ……


 

      時隔多年,再次踏入這裡,一切仍是記憶中的樣子。看似一成不變,實則早已有些什麼在心底生根、發芽、開花,結出豐碩亮麗果實。

 

      進入內院,仍是初見艾莎時的花園裡,那道身影的風采依舊、不減當年,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;隨著時間的流逝,歲月在她的芳華裡沈澱,積為深厚優雅的底蘊,釀出綿長香醇的韻味。

 

      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。

 

      歲月不改,伊人如舊。

 

      我一時心頭悲慟,憶起她多年以來的輾轉浮沈,不禁如初見時那般塞塞難言,杵在原地久久不語。

 

     然而,未來得及和她正式打個招呼,稍遠處卻傳來一聲我闊別已久的叫喚——

 

      「艾莎——那邊的院子我已經打理好啦!妳放著,我來——」

 

      大腦還來不及匹配,映入眼簾的那襲絳紅就已明確告訴我——是她!是安娜!她的太陽……她回來了!

 

      她等到了……

 

      此刻,我是真的被心頭湧上的那股脹澀與充盈噎在原地,再也不願多挪一步:我怔怔地望著她輕巧俏麗地上前,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工具,還附上一個嗔怪的眼神;而她回望她的眸中,盡是由無奈掩飾起來的寵溺……

 

      我從未感到艾莎如此刻這般生動、明媚——

 

      就像是……變得完整了。被填滿了。

 

      被愛——填補了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想起曾見識過相似的繾綣在她們投遞予彼此的眼神中交匯、遊蕩、往來,不分你我,你中有我;未曾變過的,從來都是那份對彼此的愛與依賴。

 

      不同的是,這次,我知道——

 

      這不再是片刻,而是永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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